他每砸一下,她就跟着颤一下。
也许是闹够了,也许是哭累了,她再恢复意识,已是第二天清晨。
因为在他摔门而出时,万姿嚎啕大哭地跟了上去,留妈妈在身后又恢复怒吼
笑意已在震,万姿的手已紧握成拳。
闭了片刻眼睛,她的笑有些惨淡:一般他们开始骂脏话时,我就逃回房间,假装自己听不见,等外面静下来再出去。
然而很快,左邻右舍传来叫骂,甚至还有人往下砸玻璃瓶,爸爸不得不中断喇叭。
但是,他把所有裤子留在了外面。
也不能接受有一天,我会对你说,求求你,出门被车碾死吧。
率先拉开椅子坐下,爸爸开始大口大口地进食。妈妈也跟着埋头咀嚼,万姿便也照做。
睡醒了?拿起盖在她身上的外套,他摸摸她的脑袋,我们回家。
当时爸爸正陪万姿看书,答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拖拖拉拉最后还是照做了,甚至把衣服叠好收进衣柜。
长时间无休息的大排档劳作,令她直接升级到爆炸状态:下雨天收衣服弱智都会,留裤子在外面干嘛?叫你收衣服就只收衣服,你到底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猪脑?
事实证明,人到中年的崩溃不可以超过一分钟。
他就像被抽干力气般,瘫倒在驾驶位上。仿佛眼皮有千斤重,缓慢地扫了一眼她:我不开了,别哭了。
你还知道你是开出租的?万姿那个同学晶晶他爸也是一样开车,人家给教育局局长开,有编制舒服得要死!人家小孩要去上海参加奥数夏令营,你女儿也被选上了,他妈她去得了吗?你有钱让她去?直戳对方胸口,妈妈的唾沫星子也一一飞溅,我操这时候给我装大款?装什么逼?
那晚落雨前,妈妈还在大排档忙碌,便打电话给爸爸,让他上晚班前把阳台衣服收进来。
同样的道理,梁景明。
桌上是稀饭,油饼,包子,咸菜,茶叶蛋,妈妈一如既往的完美手艺。
我他妈是开出租的,怎么知道修洗衣机?五官迅速纠结,爸爸的音量也拔高,坏了再买台新的,你有必要?
在近乎窒息的间奏中,她终于听到发动机寂静下来的声音。
严重,但最令万姿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在一个暴雨天。
刚开门,端坐在餐厅的妈妈映入眼帘。她显然也一晚上没睡,背有种僵硬的笔直,说话时她甚至没多看父女俩一眼。
吃。
当时万姿只觉得解脱。
你能不能一出门,就被车碾死?
她颤抖着,也是直直地凝视着他,以至于他能清楚捕捉她眸间,那些将落未落的液体
你听不到雨声?你妈的你是没长耳朵没长眼?显然被他的不以为意激怒,妈妈咆哮起来,洗衣机坏多久了你不知道?叫你修多少次你哪次应了?洗洗洗,妈逼还不是都是我用手洗!
你明白那种语气吗?
室内还有吵完架的遍地残骸,像恐怖片的
就是人吵架吵到没声了,那种非常微弱又真诚的恳求。那是我妈对我爸说过最温柔的话,就是希望他去死。
够了!你他妈到底想怎样
终于还是把那晚复述给梁景明,万姿对上他怔住又杂糅怜惜的表情。
你没说清楚,你之前也有过只收衣服!我又不知道要下雨,我一直在房间里,刚刚才发现。被勾起怒意,爸爸还是极力压抑,再用洗衣机洗一遍不就得了。
像小心翼翼探出感知触角,万姿看了爸爸一眼。
你就跟他走!走了就别回来了!
小孩子一哭,就很容易抽噎到停不下来。
总之,我爸我妈吵架就是这个流程。
爸我也求你行不行,今天不要开车
紧接着是昏天暗地,鸡毛蒜皮搅在一起。
现在提起,她依然会心颤,即便十二年前那晚,爸爸并没有事。
我宁可现在跟你分手,宁可我不认识你
吃饭了。
顾不上那么多,她只知道抽抽搭搭,泪水仿佛模糊了视线和听觉,男人喘粗气和疾走声又近又远。
还有爸爸深重地叹气,低哮,拳头砰砰砰地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如哀嚎般尖利地响。
但那天不一样,我以为他们吵完了,其实只是在中场休息。我一出门就听见,我妈对我爸说
我小时候想过,宁可他们没有结婚宁可我不存在,我也不想听他们这样吵架。
一场暴雨冲走城市阴霾,但洗不掉爸爸满面尘埃。下颔长出短短胡茬,跟眼下是一样疲惫的青黑色。
算我求你好不好,我求你了,你放过我,你就答应我这一次
不要开车,爸你不要开车
你怎么这么蠢!
回到家目睹阳台惨状,妈妈当时冒火了。
反复重复这句,似乎成了唯一的话语。发动机轰鸣咆哮的刹那,她一屁股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