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已入冬了，家门口的树掉光了叶子，被伯劳鸟吃光的小动物骨骸却还挂在树杈上，苍白的枯骨与枯黑的树枝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分外刺目。
苏弋脸一热，知道他看出了自己与谢迎真的关系，生硬地移开视线，问道：“岳先生何时离开江宁的，李大夫不会着急么？”
那人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当初看你对他那副关切的态度，还以为你恨不得把自己跟他时时刻刻拴在一起。”
“不用了。”那人说，“梁州扒手多，要找人问罪如同大海捞针，连官府都懒得管，丢了小笔钱财只能自认倒霉。以后小心些别让人近你的身就好。”
与姓岳的道过别，苏弋照赤羽阁所给的地址寻到了江之涯的住处。眼前是高墙大院，一砖一瓦皆是历任武林盟主代代相传下来的。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还请靠边站站，小店还要做生意。”
苏弋道：“我出门办事，多带一个人也不方便。更何况他也并非没有自保之力，何谈舍不得？”
苏弋心中惶恐，忙问是犯了什么错。
小和尚说：“谁知道呢，他们那群十几年前来的师傅们动不动就被方丈责罚，到后来他们都学会主动闭门思过了。听说他们出家前是哪个魔教出身，所以才哎哟，哎哟！”他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我不该在背后乱嚼师叔们舌根的，该打，该打。”
这声音仿似一道春雷劈醒他的梦，苏弋倏然抬头，才察觉自己已进了梁州城，他在这家烧饼铺前不知杵了多久，店家才忍无可忍上前赶人。
苏弋问：“我小时候真的那么调皮么，我怎么没有印象？”他等了半天，回答他的只有谢迎真的淡淡呼吸声。
苏弋想起李毓英说过，此人拜入医仙门下之前也曾在江湖行走，不知是否也是归隐前的哪笔旧账牵绊住了他。由此他便忍不住怀疑，自己今后是否真能那么顺利地斩断前半生的瓜葛，与师兄安心度日。
苏弋惊喜地回头，李毓英的徒弟那张脸赫然出现在眼前。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将铜板放在了店家手上。苏弋心知他并没捡到自己的钱袋，只是主动为他解围，拿了烧饼后对他满怀感激道：“等我将钱袋找回来，立马把钱还你。”
“不好意思，我买。”苏弋腹中的馋虫也被烤得焦香的胡麻烧饼勾了上来，吞了吞口水就要掏钱，“要两个。”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才发现钱袋被人偷了，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武林盟主。”苏弋蹲在墙根下默念着江之涯的头衔。在赤羽阁将这人的名字告诉他之前，他就有耳闻江之涯的大名；他师承上一任武林盟主，一生坦荡磊落，嫉恶如仇，心胸谋略与武功造诣和其师相比皆青出于蓝。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越是这样毫无破绽的人物越会被人视作眼中钉，只是他没想到，最后是由他来替人剔除这根眼中钉。
谢迎真闭着眼睛忍不住微笑：“你小时候一到晚上就不肯睡觉，一定要我哄上一个时辰，现在倒轮到你来催我了。”
苏弋说：“我去江南前答应了刘老板帮他办最后一件事，不要多久的。”他用拇指描摹着谢迎真的双眉，“你快睡吧，师兄，我很快就回。”
梁州离中京不远，苏弋去时还经过了清露寺。自从出了那起至今未破的杀人案，清露寺的香火比从前更惨淡了。苏弋心念一动，在寺门口下马，向看门的小和尚询问寺中可有俗名姓杨的僧人，小和尚摇头说不知，苏弋便仔细描述了一遍杨无常的大致样貌。对方一拍脑门：“啊，你说的是融慧师傅吧，他两个月前就因犯了错自请去思过了。”
“多谢。”苏弋不知不觉跟着他沿着街走了起来，他依稀记得李毓英说过这人姓岳，便道，“岳大哥——”
苏弋又是趁天不亮就出门的，他并不愿意不告而别，只是每次看着谢迎真的眼睛，他总怕自己露出破绽。
苏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岳先生是梁州人？”
不料那人哈哈大笑：“叫什么大哥，论年纪我都能做你叔叔了。”
对方叹了口气：“他着不着急我都管不着了，我有要事必须回梁州来办，等我回去再去和他道歉吧。”
他正手足无措想要离开此地，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递上几个铜板，“小兄弟，你钱掉了。”
苏弋叹了口气，向他告辞离去。剩下那段路他走走停停，无法控制地回想着小和尚的话，每想一次脑袋就开始抽痛，他疼得趴在马背上，复又满身冷汗地爬起来继续行路，到达梁州时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唯一还剩的只有杨无常当日叫的“少主”两字，从一个人的声音化作千百人的声音，久久不息地响彻心扉。
“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只不过年轻时在这住过十好几年。”姓岳的道。他们并肩同行一阵，他突然转头问苏弋，“你师兄应该还在休养，你怎么舍得丢下他自己来梁州？”
见到了故人，又或者是因医仙的那位沉默的弟子，此次江南之行后他想忘却不敢忘的那段记忆再度无比明晰地徘徊在脑中。